【BON音樂】《探索.北歐》西貝流士交響曲集(下) – 極光下的孤獨:第四號交響曲
第一堂|西貝流士:第四號交響曲
Jean Sibelius – Symphony No. 4 in A minor, Op. 6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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蹦藝術 | BONART
從極光映照的孤獨山林,聽見北歐作曲家的靜默呼聲
如果說馬勒是將世界寫進交響曲的作曲家,那麼西貝流士則是將自然、寂靜與時間本身熔入樂音的北方詩人。
在他七首交響曲與數部交響詩中,沒有誇飾的情節,也無濃烈的自白,取而代之的是凝視風景、聆聽時間、直面存在的勇氣~這是一種寫給空氣與空白的音樂,也是北歐文明深處的迴蕩。
本系列講座聚焦西貝流士的晚期創作,由蹦藝術林仁斌老師主講,深入探討《第四至第七號交響曲》以及《小提琴協奏曲》。從自省陰鬱的《第四號交響曲》,走入民族與自然和解的《第五號》,再至如夢如幻、幾近無聲的《第六號》,進而抵達壓縮宇宙的《第七號》,最終在協奏曲中體現音樂與孤獨靈魂的交會。
每場講座皆結合樂譜結構分析、時代背景探討與詩意導聆,帶領聽眾理解西貝流士如何以簡潔的語言創造宏觀的聽覺宇宙。他拒絕喧囂,選擇內斂;他遠離浪潮,卻留下深遠回音。
在這五堂音樂旅程中,讓我們一同走進北歐的靜默深林,用耳朵與靈魂,傾聽一位作曲家對世界最後的沉思。
全系列.五堂課.深入了解西貝流士
2025/10/30|講座一
《極光下的孤獨:第四號交響曲》
西貝流士最內省的作品,走入寂靜深處的聆聽之道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宛如一場北方黑森林的冥想儀式,以不協和與抑制取代明朗旋律。它既非英雄、也非敘事,而是一首來自心靈暗夜的悶響。本場講座林仁斌老師將解析其破格的調性設計、非傳統的樂章架構與不安的心理張力,並思索:當音樂不再傳達希望,它是否仍能療癒?
2025/11/13|講座二
《重生之翼:第五號交響曲》
從荒原中升起的鳴響──北歐精神的音樂象徵
第五號交響曲是西貝流士音樂風格的轉折點,也是最受喜愛的作品之一。從曠野風景的凝視,到終章「音塊」式斷奏的神秘召喚,它將民族性、自然意象與聲響實驗融為一體。本場講座林仁斌老師將導聆動機變化與形式結構,感受他如何將「破碎」轉化為「重生」。
2025/11/20|講座三
《清澂如夢:第六號交響曲》
在簡約之中,藏著一位作曲家的最深回聲
第六號交響曲是西貝流士最神秘的篇章之一,充滿古調、格里高利聖歌與不易言說的氣氛。這不是宏偉的敘事,而是一次靈魂的靜止凝視。本場講座林仁斌老師將以聽覺詩意的角度解析其和聲與節奏語彙,思索何以在「無為」中展現「永恆」的樂思。
2025/11/27|講座四
《交響之終章:第七號交響曲》
單樂章宇宙的創舉,壓縮時空中的真理與永恆
作為他最後完成的交響曲,第七號以單一樂章展現全宇宙的壓縮與昇華。這部作品不再講故事,而是建構聽覺建築。本場講座林仁斌老師將深入分析動機發展、樂章結構與調性佈局,並探討它在20世紀交響史中的意義~如同沉默前最後的低語,深遠無比。
2025/12/04|講座五
《北方的凝視:小提琴協奏曲》
如冰之劍舞的協奏詩篇,孤獨與光芒的交會
西貝流士的小提琴協奏曲以其狂風暴雪般的音群與內斂深情,成為20世紀協奏曲中最具代表性之作。本場講座林仁斌老師將剖析其三樂章設計、主題與管弦樂的戲劇互動,以及為何這首作品如此深得演奏家與聽眾之心。它既冷峻,也熱烈,是孤獨者眼中的光。
主講人:林仁斌老師
- 第一堂|西貝流士:第四號交響曲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宛如一場北方黑森林的冥想儀式,以不協和與抑制取代明朗旋律。它既非英雄、也非敘事,而是一首來自心靈暗夜的悶響。本場講座林仁斌老師將解析其破格的調性設計、非傳統的樂章架構與不安的心理張力,並思索:當音樂不再傳達希望,它是否仍能療癒?
芬蘭國寶 西貝流士

西貝流士(Jean Sibelius, 1865–1957)不僅是芬蘭國寶級的作曲家,更是國民樂派的代表性人物。他的音樂不僅塑造出芬蘭民族認同,也深深影響了20世紀初的音樂語彙;除了是芬蘭最重要作曲家,更是民族主義音樂和浪漫主義音樂晚期重要代表。西貝流士以擅長於寫作雄渾、壯闊的大型管弦樂曲而知名:蘇格蘭作曲家、音樂評論家與作家 Cecil Gray 更是推崇西貝流士為 布拉姆斯之後最優秀的交響曲大師。
(基本資料整理於網路與維基百科,並附上超連結方便檢索)
終其一生,西貝流士共創作了超過550部作品,其中包括七首交響曲、115個作品號(Opus)編號的作品,以及大量未編號的作品(JS編號),後由音樂學者Fabian Dahlström於2003年將其編纂完成,比起時代稍早的布拉姆斯、布魯克納、馬勒,毫不遜色;這位國民樂派芬蘭作曲家創作譽滿全球,堪稱最具有芬蘭魂之作曲家。他的音樂中滿滿的芬蘭味,道盡祖國歷史、人文,甚至地理與風土,更能表現出芬蘭人堅忍精神;他讓世人藉由音樂感受了解他的祖國,是上個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。
蹦藝術 延伸閱讀
西貝流士 生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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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年與學習階段
西貝流士(Jean Sibelius, 1865-1957)1865年12月8日生於芬蘭海門林納市(當時屬俄羅斯帝國的芬蘭大公國)父親為一名醫生,但在他3歲(1868年)時便因長年照顧飢荒災民而惹上傷寒而過世,後隨母親回娘家生活。因歷史因素、地域原因及文化差異,西貝流士自小便在瑞典語的環境下長大,反而是後來因想考進一所能直升中學的芬蘭語學校,才開始學習芬蘭語。
童年時期外婆為西貝流士提供了不少學習音樂的機會,轉入芬蘭語學校後,西貝流士開始學習小提琴,亦參與了學校的樂團訓練,也開始寫了一些小品樂曲[3],中學畢業後,他考進赫爾辛基大學學習法律,同時也獲特別安排,於赫爾辛基音樂學校(今西貝流士音樂學院)學習音樂,師隨韋格流士學習作曲;華斯耶夫(Mitrofan Wasiljeff)學習小提琴。西貝流士對音樂的興趣與日俱增,最後決定留在赫爾辛基音樂學校學習。24歲(1889年)時赴柏林和維也納深造,接觸到德奧浪漫派與民族主義音樂思想,尤其受到布魯克納與華格納的影響甚深。
三年後回芬蘭作了第一首音樂詩《薩迦》(「傳奇」),立即轟動。34歲(1899年),他創作了著名的《芬蘭頌》。
音樂風格與創作轉變
西貝流士早期作品帶有明顯浪漫派色彩,但在1890年代後逐漸發展出獨樹一格的語彙,融入北歐自然風貌、民謠語調與象徵主義筆觸。他強調旋律的生成發展(germinal development)、色彩化的管弦配器與「有機」的樂思展開。
代表作品如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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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弦詩《芬蘭頌》(Finlandia, 1899):成為芬蘭民族精神象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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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首交響曲(創作期:1899–1924):每首交響曲各具風格,展現他從英雄抒情走向簡約凝鍊的歷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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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提琴協奏曲(1904, revised 1905):技術與抒情兼備,堪稱20世紀最重要的該類型作品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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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圖奧農拉的女兒》、《波赫揚拉的女兒》等取材於《卡勒瓦拉》的交響詩:展現他對芬蘭神話的深厚情感。
筆者補充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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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圖奧農拉的女兒》(The Daughter of Tuonela, 原文:Tuonelan tytär)是西貝流士於1906年完成的交響詩(tone poem),為其少見且相對晦澀的作品之一,取材自芬蘭民族史詩《卡勒瓦拉》(Kalevala)中的冥界傳說。雖不如《芬蘭頌》與《圖奧涅拉的天鵝》廣為人知,卻展現出西貝流士深邃、神秘的敘事能力與對管弦配器色彩的精緻掌握。 -
《波赫揚拉的女兒》(Pohjolan tytär,英譯:Pohjola’s Daughter),是芬蘭作曲家西貝流士於1906年創作的交響詩(tone poem),作品編號Op. 49。本曲取材自芬蘭民族史詩《卡勒瓦拉》(Kalevala)中英雄維納莫寧(Väinämöinen)與波赫揚拉之女的遭遇,展現了神話敘事、內在掙扎與音樂敘事性的結合,是西貝流士中期代表作之一。
*《卡勒瓦拉》(Kalevala)是芬蘭的民族史詩,被視為芬蘭文化、語言與民族認同的重要根基之一。它不僅是文學作品,更是音樂、視覺藝術與國族思想的重要靈感泉源,影響了包括西貝流士、設計師阿爾瓦・阿爾托、詩人埃諾・雷諾等諸多芬蘭藝術家與作曲家,並對他們的創作產生深遠影響。其文體為「詩體敘事歌謠」,使用芬蘭民謠特有的四拍句式(trochaic tetrameter),類似押韻的民間吟唱,在芬蘭語復興運動與獨立建國過程中佔據關鍵地位,被譽為「芬蘭民族的靈魂」。
民族與文化身分的聲音
作為芬蘭從沙皇統治走向獨立的歷史關鍵時期人物,西貝流士的音樂承載了強烈的民族意識。他拒絕過度模仿德國模式,轉而發展屬於芬蘭的語彙。這點從《芬蘭頌》的誕生與廣泛流傳可見一斑,該作品不僅喚醒芬蘭人民對獨立的渴望,也在國際間建立了他的聲望。
西貝流士不喜歡城市的喧囂,而選擇居住在鄉村,靠政府的年金過著舒適的創作生活。46歲(1911年),他接受了喉部大手術。61歲(1926年)後,基本停止了創作活動,其原因成為音樂史上的未解之謎之一。
西貝流士一生橫跨了浪漫、國民及現代樂派,但他的創作生涯卻僅僅佔據人生的 1/3。1926年,西貝流士完成交響詩 (Symphonic Poem)《塔比奧拉》後,毅然決然停止創作,往後三十年當中,再無任何作品問世。儘管他仍斷續寫作甚至完成了傳聞中的第八號交響曲草稿,但從未發表,而這段「三十年沉默期」長達,令後世充滿想像。
歷史也許隨時間被淡忘,但音樂卻穿越時空,締造出永恆不朽的價值~被視為芬蘭國寶的西貝流士,備受政府與人民的禮遇,在他50歲生日那天,芬蘭政府甚至宣告全國放假慶祝,並將他的生日 12月8日訂為國定假日(芬蘭音樂日 – Day of Finnish Music),綜觀古今中外音樂大師,能享有如此殊榮的,大概也只有西貝流士吧!
沉默的晚年與精神世界
晚年他常居於自己家鄉雅爾韋拉(Järvenpää)的別墅「艾諾拉」(Ainola)過著隱居生活,閱讀、散步、修剪花園、飲酒,並時常焚毀未滿意的樂譜。這份近乎苦行的自我要求,象徵了他對藝術誠信的極致追求。
西貝流士的創作重心是管絃樂作品。他善於使用管樂器營造出陰鬱,幽森的氣息,令人聯想到芬蘭的自然風景,同時也善於表達雄壯,恢弘的音樂效果。雖然許多人將他歸類在民族樂派下,在音樂語言上,基本上呈浪漫主義風格,但後期部分作品的和聲有所突破。西貝流士是一位較為保守的作曲家,其優秀作品雖然數量較多,水準也很高,但大部分其他作品,特別是非管絃樂作品則多數屬於沙龍音樂性質,意義不大。
西貝流士的音樂對英國和美國作曲家影響尤大,在英美兩國他曾被視為最重要的當代作曲家。他的管弦樂作品,多取材於民族史詩或民間傳說。根據由芬蘭民間詩歌和神話編成的史詩題材進行創作。許多英國作曲家,如巴克斯、班托克、艾爾蘭等都曾模仿西貝流士的創作風格。另外,荀貝格也認為他是當代最重要的交響曲作者。但是,隨著浪漫主義的退潮,對西貝流士的評價也逐漸歸於理性化。
西貝流士於1957年9月20日辭世,享壽91歲。艾諾拉如今為博物館,紀念這位芬蘭音樂之魂。
音樂歷史地位與影響
儘管西貝流士的風格一度在現代主義浪潮中顯得「保守」,但自20世紀後半以來,對他作品的重新評價日益加深。他影響了如荀白克、史特拉汶斯基、布列茲等人的配器與結構觀,並啟發了許多20世紀後期作曲家如:潘德列茲基(Penderecki)、托馬斯·阿德斯(Adès)等。
同時,對英語世界的作曲家如英國的佛漢威廉斯、芬頓和美國的艾略特・卡特也具有深遠啟發。如今,西貝流士的交響曲與交響詩已成為國際樂團常規管弦曲目核心曲目,更成為解析現代交響樂音樂結構發展之經典範例。
西貝流士的創作整理:
🎼 交響曲(Symphonies)
西貝流士共創作了七部交響曲,這些作品展現了他從浪漫主義向現代主義過渡的音樂風格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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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號交響曲 E小調,Op. 39(189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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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號交響曲 D大調,Op. 43(190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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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號交響曲 C大調,Op. 52(190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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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號交響曲 A小調,Op. 63(191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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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號交響曲 E大調,Op. 82(1915,1916,191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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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號交響曲 D小調,Op. 104(192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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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號交響曲 C大調,Op. 105(1924)
🎼 管弦樂作品(Orchestral Works)
西貝流士的管弦樂作品包括交響詩、組曲、序曲等,許多靈感來自芬蘭史詩《卡勒瓦拉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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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芬蘭頌》(Finlandia),Op. 26(189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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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圖奧內拉的天鵝》(The Swan of Tuonela),Op. 22 No. 2(189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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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波赫約拉的女兒》(Pohjola’s Daughter),Op. 49(190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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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塔皮奧拉》(Tapiola),Op. 112(192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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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卡瑞利亞組曲》(Karelia Suite),Op. 11(189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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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悲傷圓舞曲》(Valse triste),Op. 44 No. 1(1903)
🎼 協奏曲(Concertante Works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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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提琴協奏曲 D小調,Op. 47(1904/1905):西貝流士唯一的協奏曲,結合了技術與抒情性。
🎼 室內樂(Chamber Music)
西貝流士的室內樂作品包括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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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D小調弦樂四重奏》,Op. 56(1909),又名《親密的聲音》(Voces intimae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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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G小調鋼琴五重奏》(JS159,189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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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提琴奏鳴曲》,Op. 80(1915)
🎼 鋼琴與獨奏作品(Piano and Solo Works)
西貝流士創作了大量鋼琴小品,展現其對簡潔與詩意的追求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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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十首鋼琴小品》,Op. 24(1895–190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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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五首素描》,Op. 114(192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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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六首即興曲》,Op. 5(1893)
🎼 藝術歌曲與合唱作品(Songs and Choral Works)
西貝流士的聲樂作品涵蓋多種語言,反映其對詩歌的敏感度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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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六首歌曲》,Op. 36(1899–190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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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八首歌曲》,Op. 57(190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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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八首歌曲》,Op. 61(191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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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六首歌曲》,Op. 86(1913)
🎼 戲劇配樂與其他作品(Incidental Music and Others)
西貝流士為多部戲劇創作配樂,展現其戲劇性的音樂語言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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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》(Pelléas et Mélisande),Op. 46(190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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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暴風雨》(The Tempest),Op. 109(192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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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克里斯蒂安二世》(King Christian II),Op. 27(1898)
第四號交響曲
西貝流士最孤獨的交響曲
創作背景與風格意義總結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(Symphony No. 4 in A minor, Op. 63)誕生於西貝流士生命最陰暗的時期。1911年,作曲家剛歷經喉癌手術的恐懼與漫長康復,面對死亡與孤寂的陰影。他同時感受到歐洲音樂世界劇烈的變動:此時印象派的色彩主義與表現主義的張力主義紛紛興起,馬勒、荀白克、德布西皆以不同方向探索現代性的邊界。
西貝流士卻選擇了另一條路:他向內心深處探索,似乎進入自我沉默的內在世界。
第四號似乎標誌著他從外向的民族浪漫風格轉向內省的現代語言,是西貝流士創作生涯的分水嶺。
若前三首交響曲仍保有芬蘭史詩的陽剛與壯闊感,《第四號》則完全抽離了敘事性,轉化為描繪心理結構的深層情緒。這似乎不是對大自然的描寫,音樂更偏向了自然的語言,或者說,音樂變成了一幅畫,描繪著:風、水、森林、湖泊冰與光影
時間在這首交響曲中,退居幕後,音樂經常只有線條、節奏與靜默。
音樂學家也經常稱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為「西貝流士的冬之書」(Book of Winter),因為西貝流士摒棄了浪漫派的情緒起伏與和聲豐滿感,轉向極度的節制與壓抑感:
旋律經常被分解為最小動機,和聲傾向靜態的平面結構與純粹聲響,節奏的推進不甚明確,觀察總譜,音樂之內在脈動常常多於節奏的變化主導:簡言之,這就是一種「音樂素描化」的描寫手法。
西貝流士這樣「音樂的極簡化」,或許究其源於二十世紀中期的極簡主義:以少數音構築無限張力。
綜觀全曲四樂章,更呈現出一條由焦慮至沉思、由掙扎至空寂的精神軌跡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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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樂章是「恐懼的凝視」,音樂幾乎無旋律,只剩呼吸般的半音移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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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樂章將焦慮化為樂曲流動,節奏成為能量的象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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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樂章轉入冥想的靜默,展現北歐大山大水式的內斂超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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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樂章則以「未終止的A音」收尾,全曲在無解中結束。
這樣的設計與和聲結構,顛覆了傳統交響曲之安排與聽覺習慣,西貝流士並未給出「解決感」或「勝利感」,而轉以開放的暗示:
生命不在一定要被理解,而應在過程中被傾聽。
講白話一點,就是「過程結果重要」。
第四號開始,這種「未完成的結束」,漸漸成為西貝流士後期音樂語法的核心:音樂即存在。
換個角度,從形式方面觀察,《第四號交響曲》仍保持西貝流士作曲的有機主義(Organicism),因為他的主題並非以有意的對比方式發展,而轉為如萬物自然生長般的自我變形、融合、再生。
這樣的結構理念,更反映出他的「自然秩序」的信念
音樂是具有生命的,是有機體,而非理性設計。
仔細聽,每個樂句動機的變化,都像是各自具有生命一般地呼吸著,緩緩生長,生命在發芽與生存之間,緩緩地維持著平衡。
而在音響層面上,《第四號》其實也是西貝流士相當極端的作品:
我們可以聽見弦樂的音域被壓縮,銅管常以低音區域暗示演奏,而非明確立威,木管的孤立旋律,時而像霧中閃現的光點,時而像像飄落的冰霜,聽覺效果經常「冷峻與透明」,呈現出近乎「雕塑」般的硬質。
在音樂史上,《第四號交響曲》也預告了西貝流士晚期的「沉默時期」:之後他再無大型交響曲問世,直至生命終結。
或許,他音樂思想的極致,當語言被濃縮至極限時,沉默即成為最高的表達。
當然,他也表示過自己已無力寫出更加優異的作品,也是原因之一。
因此,《第四號交響曲》不僅是西貝流士最孤獨、深沉的一部作品,也可視為二十世紀交響曲語法的新轉折點。
在那最後停留的A音裡,沒有光輝,卻有真誠。這一刻,音樂與寂靜已無分別。
語言之所止,音樂之所始
西貝流士曾說:「音樂始於語言可能性的盡頭。」(Music begins where the possibilities of language end)
他也曾說出「若我能用言語說出與音樂同樣的感受,我當然不會執著於音符;然音樂自成一體,內涵更為豐富,音樂始於語言可能性的盡頭。正因如此,我選擇創作音樂。」(If I could express the same thing with words as with music, I would, of course, use a verbal expression. Music is something autonomous and much richer. Music begins where the possibilities of language end. That is why I write music.)azquotes.com
這顯示西貝流士認為音樂是超越文字的表達媒介,是靈性與情感的直接流露。
語言是一種結構嚴謹、符號化的溝通系統,旨在傳達具體概念、邏輯關係與日常經驗。
然而,當我們試圖誇張地表達如「痛苦的重壓」、「靈魂的重量」、「心靈的悸動」、「自然之莊嚴」這類已超越理性、難以言說的情感或狀態時,語言有時顯得蒼白無力。
而西貝流士認為,正是當語言到達極限、無法再承載情感與意義之時,音樂便成為承接與開展的全新媒介:
因此「音樂始於語言可能性的盡頭。」(Music begins where the possibilities of language end)這句話不僅是一種詩意的宣言,更顯示出在西貝流士的思維裡的三大哲理:
- 音樂與語言的界線
- 人類情感與存在經驗的複雜性
- 創作的本質與內在推動力
對西貝流士來說,音樂是一種靜默卻深刻的語言,是一種非語言的最真實情感表達~當一切言語都消失,音樂卻仍在那裡發聲:那便是真正的情感表達的開始。
音樂不依賴文字,直接進入聽者的情感與想像深處,藉由旋律、節奏、和聲與音色等非語言的元素,正能跨越國籍與語言,達到文字所不能企及的領域:正所謂「語言之所止,音樂之所始」也~
西貝流士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一樂章分析
I. Tempo molto moderato, quasi adagio
調性:A 小調
拍號:4/4
形式:自由奏鳴曲式(以半音動機為核心的發展式結構)
特徵
這個開端,是整部交響曲最晦暗而內省的核心。西貝流士在此捨棄了以往浪漫派的鋪陳手法,將音樂壓縮至「呼吸」與「線條」的最小單位。全曲以一個降四度動機為主體(A–E♭–D–C♯),這種半音與減音程的交錯,形成全曲的陰鬱基調。木管與長號交錯的低聲部對位,如同冰原中迴盪的遠雷,弦樂則以細微的滑音與震音模糊了調性邊界,使聽者難以辨認穩定的重心。
這個樂章的聲音語言極度凝縮——旋律不再「發展」,而是「生成」。每一次動機的出現,都像呼吸般斷續,似乎在努力掙脫一種無形的束縛。西貝流士以此展現「音樂的靜止運動」(static motion),在停滯中暗暗推動張力。整體色彩冷峻,音域低沉而內縮,幾乎聽不到光亮的音響,這種壓迫感正反映出作曲家病後的精神狀態與對存在的質疑。
分段導聆與動機發展
Ⅰ. 引子(小節1–24)
樂章以長號與大提琴的低音動機展開,這個降四度音程動機(A–E♭)構成全曲的「命運音型」。弦樂的長音延伸如寒風的呼吸,木管的插入音帶出冰層破裂的錯覺。這一段是全曲的「暗核」,所有主題皆由此孕生。
Ⅱ. 第一主題區(25–82)
小提琴出現破碎的旋律線,半音下行與不穩的節奏組合讓旋律如同飄忽不定的思緒。節拍的錯位感(3/4對2/4)製造出心理不安,這種結構的不穩定成為整首交響曲的美學核心。
Ⅲ. 過渡與第二主題區(83–152)
過渡部的木管群以冷冽的對位織出冰層般的音牆,第二主題看似平靜,實則以不協和的內聲部延續不安。調性從A小調模糊地向C大調、再滑向F♯小調,形成不斷失焦的聽覺感。這裡的旋律幾乎像「消散的記憶」,非線性地展開。
Ⅳ. 發展部(153–240)
整段以斷裂的節奏與半音遞進推進。弦樂在ppp的細線中擠壓出張力,銅管的暗示如潛伏的焦慮。這種發展方式不是傳統的「變奏或再現」,而是像冰層下的能量緩慢移動,時而崩裂、時而凝固。
Ⅴ. 再現與尾奏(241–終)
主題重現時幾乎失去原本的形體,僅剩音程殘影。音樂在低弦的A音上漸漸消逝,彷彿內心的脈搏停頓於空白中。尾奏沒有解決式的終止,而是一種存在的懸念。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一樂章 管弦總譜
音樂意涵
第一樂章是整部交響曲的「心理入口」——西貝流士在此以音響刻畫無形的恐懼。與早期作品的自然詩意不同,這裡的自然是「沉默的自然」:寒風、岩層、霜雪都被轉化為聲音的形象。音樂學者常形容此樂章為「從內心深處凝視虛空」,是一種反英雄的自我審視。它既非浪漫的悲愴,也非表現主義的嘶喊,而是對生命極限的凝視——冷靜、清醒、卻令人震懾。
西貝流士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二樂章分析
II. Allegro molto vivace
調性:E 小調
拍號:3/4
形式:詼諧曲式(Scherzo-like form,節奏錯位與能量對比為主體)
特徵
在第一樂章深沉的內省之後,第二樂章以強烈的節奏能量驟然爆發。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「快板」或「詼諧曲」,而是一種充滿神經緊張的運動。整體節奏以短促的二分音符與三連音對位構成,弦樂的強拍重擊與木管的短促呼應形成「斷裂式推進」。西貝流士捨棄了明確的旋律線條,以節奏為主要驅動力,將整個樂章塑造成一種「壓縮的運動能量」。
配器方面,弦樂與木管的交錯極為密集。西貝流士利用持續的重複音與節奏錯位,讓音響產生如極光閃爍般的顫動感。銅管並不擔任宏亮的主導,而是如地底的低鳴,增添陰影。這種節奏的緊繃與音色的冷冽,使樂章帶有強烈的「內在衝突」氣息——彷彿理性與焦慮在對抗。
分段導聆與動機發展
Ⅰ. 開始段(小節1–58)
樂章以弦樂的強烈重音開場,節奏中帶有一種「躍起後立刻被壓制」的感覺。小提琴與中提琴在強拍上互相錯置,創造出不穩的脈動。這段可視為整個樂章的「節奏動機核心」。
Ⅱ. 第一主題區(59–118)
木管帶出片段式主題,由短音組成,極具「碎片化」特徵。弦樂的背景以持續顫動支撐,使旋律不斷在半音間掙扎。調性在E小調與C大調之間擺盪,未曾穩定。
Ⅲ. 對比段與發展區(119–200)
節奏逐漸加快,弦樂群形成一種「渦旋式」的運動。西貝流士以節奏位移與重音錯落構築緊張的能量堆疊。這裡沒有傳統對位或調性發展,卻透過節奏本身的變形達到心理高潮。
Ⅳ. 再現段(201–終)
原始主題回歸,但被壓縮、變形。木管的斷奏與弦樂的顫音互相疊合,宛如冰層下湧動的熾流。尾聲以銅管的短促呼號結束——非勝利的終止,而是一種「被逼入角落」的收束。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二樂章 管弦總譜
音樂意涵
第二樂章是《第四號交響曲》中最具張力的段落。它並非快樂或解放,而是一場**「內心衝突的運動化表現」**。
若第一樂章是靜止的凝視,那麼第二樂章就是焦慮的掙扎。節奏的不安、調性的游移,象徵理性意識試圖恢復秩序卻無法成功。
西貝流士在此以極端的節奏主義,預示了20世紀音樂的現代性——與史特拉溫斯基《春之祭》、荀白克的表現主義形成平行呼應。
然而不同的是,西貝流士並未追求爆炸性的能量,而是在極度收縮中尋求平衡——如同在冰原上奔馳,速度極快卻無法突破封凍的界限。
西貝流士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三樂章分析
III. Il tempo largo
調性:C 大調
拍號:4/4
形式:三段式(ABA′,以對稱與動機鏡像發展為結構核心)
特徵
在前兩樂章的焦慮與緊繃之後,第三樂章宛如被冰雪覆蓋的大地,進入沉靜與時間停滯的狀態。西貝流士以「緩慢但非靜止」的速度標示出一種深度內省的呼吸。這裡的音樂不再依循傳統慢板樂章的浪漫情感,而更像是一種冥想的空間結構。
弦樂的柔和長音、木管的低迴旋律,交織出北歐極夜般的氛圍。音響呈現極端透明,甚至帶有「稀薄的對稱」。配器極度克制:銅管多在背景以呼吸般的和聲支撐,長笛與單簧管偶爾點出冰晶般的光點,整體聽覺如靜止的湖面映照著寒月。
西貝流士在此展現了他標誌性的「有機對稱」——旋律線條、節奏型與和聲配置彼此鏡像呼應。這種自我映照的結構,使音樂呈現出近乎哲學的冥想感,像是作曲家凝視自己存在的回聲。
分段導聆與動機發展
Ⅰ. 引子(小節1–26)
低弦以柔和的長音鋪底,和聲由C大調緩慢展開。西貝流士讓和弦間的轉移幾乎無脈動,創造出「時間被稀釋」的錯覺。單簧管以簡短的音型插入,帶出主題動機的雛形。
Ⅱ. 主題區(27–78)
由弦樂帶出主旋律,旋律線條平緩但極具張力。每個音的長度與音高皆像被審慎雕琢,彼此之間的關係更接近「呼吸」而非「節奏」。主題在音程上展現純四度、五度與小二度交替,形成冷峻卻深沉的和聲語彙。
Ⅲ. 發展段(79–140)
木管與弦樂交織出多層次的對位,動機不斷重組、縮短、反轉。這種有機生長的發展方式,正是西貝流士獨有的「自然生長法則」(organic growth)。在這裡,音樂不以情感推進,而以結構自我繁衍的方式前進——如雪中緩緩擴散的冰花。
Ⅳ. 再現與尾聲(141–終)
主題回歸時變得更加簡約,音量降至pp。弦樂的和聲浮於空氣中,木管以幾乎不可察的弱音描出最後一筆。結尾的C大調並非光亮的終止,而是一種「超脫後的靜謐」——光線透過冰層滲入,卻不再炫目。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三樂章 管弦總譜
音樂意涵
第三樂章是整部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的精神核心。它象徵著從混亂到內省的過渡,從焦慮的運動(第二樂章)進入「純粹存在」的沉默。
這並非浪漫派的抒情,而是一種現代主義的冥想:時間被延展、聲音被稀釋,旋律與和聲逐漸失去方向,音樂似乎在聆聽自己。許多學者將此樂章比擬為「北方的Adagio」,但它的冷靜中隱含深層的悲憫與孤絕。
在哲學層面上,它反映出西貝流士對「自然即精神」的信念——音樂並非描述自然,而是自然自身的運作。此處的靜默,不是空無,而是萬物潛伏的呼吸。
西貝流士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四樂章分析
IV. Allegro
調性:A 小調
拍號:4/4
形式:變形奏鳴曲式(主題變形與動機回歸,結尾以未解式終止)
特徵
第四樂章是整部交響曲的終章,也是全曲最神祕與難以歸類的一個篇章。它表面上標示為「Allegro」,但速度與能量並非傳統終章式的輝煌;相反地,這裡的運動感充滿內在矛盾——節奏推進卻情緒壓抑、和聲緊張卻不釋放。
整體結構可視為一場形而上的掙扎。開端以弦樂斷奏與銅管短促呼號構築不穩的節奏基礎,主題動機由半音與小二度形成,延續第一樂章的陰影。木管與銅管的對答似戰場上的呼吸聲,低弦的推進像被困於冰層下的力量。音樂時而高漲、時而瞬間凝止,呈現出「運動中的靜止」——這正是西貝流士後期語言的典型特徵。
管弦樂編制雖完整,但音響刻意壓抑,幾乎沒有高亢的銅管宣示。整體色彩偏暗,銅管常以非強奏方式參與,木管則用來塑造冷冽的空間深度。這樣的音色設計使樂章具有一種「內向的史詩」氣質——沒有英雄,只有對存在的自問。
分段導聆與動機發展
Ⅰ. 開始段(小節1–50)
樂章以急促的節奏型開場,弦樂的不穩重音與木管的呼應形成原始動力。主題由小二度與半音音程構成,暗示著掙扎的核心動機。這一段的節奏如斷裂的呼吸,推進卻不暢通。
Ⅱ. 第一主題區(51–132)
小提琴引出主題,旋律碎裂而不連貫,節奏不斷錯位。銅管以沉重和聲回應,強化「推進即崩解」的張力。此處可視為整部交響曲的心理焦點——秩序與混亂的拉鋸。
Ⅲ. 發展段(133–240)
音樂進入更高密度的聚合區。弦樂群持續震音推動,木管以對位方式插入破裂的呼吸線。節奏逐漸失控,和聲在A小調與C大調間擺盪,調性崩塌而無明確方向。此處象徵「理性意識的瓦解」,也是全曲的內在高潮。
Ⅳ. 再現與尾聲(241–終)
主題回歸時已非原貌——音程被壓縮、節奏被延展。銅管低聲呼號,弦樂以pp的長音拉出最後的餘韻。終止和聲停留在A音上,既非確定的小調終結,也非光亮的解脫,而是一種懸而未決的存在音。音樂並未結束,而是靜止於無言的空白。
《第四號交響曲》第四樂章 管弦總譜
音樂意涵
第四樂章是西貝流士藝術觀的象徵:
他拒絕浪漫派式的「結尾勝利」,而選擇一種「在寂靜中消逝」的終章。全曲在這裡完成從外在敘事到內在沉思的轉化。
若以哲學層面觀之,這樂章表現的是「自我存在的極限經驗」——一種面對無解世界的清醒。與馬勒的「超越性終章」不同,西貝流士的終曲並不追求救贖,而是以克制與孤寂,抵達一種冰冷的真實。
音樂最終停在孤立的A音上,像是宇宙深處的一道微光,既象徵終止,也象徵延續。正如評論家勞瑞·霍姆斯(Laurence Holmes)所言:「這不是終結的音符,而是存在本身的呼吸。」
【音樂會版本欣賞】
Sibelius 4 Symphony Herbert Blomstedt Finnish Radio Symphony Orchestra
00:21 – 1. Tempo molto moderato, quasi adagio – Adagio – Tempo I – Adagio – Tempo I
10:08 – 2. Allegro molto vivace – Tranquillo – Doppio più lento
14:57 – 3. Il tempo largo
16:03 First appearance from Hn
19:12 MIddle stage from Vc(inversion)
25:18 – 4. Allegro
23:26 Final statement in definitive form from V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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